恶魔选中的家庭
二审法院撤销了一审判决,王红军家差点拿到的万元补偿补助再次泡汤。
回到新疆霍城县韩家庄子的家中,他点上一根烟,一言不发。
儿子正趴在床上。掀开旧被子,尿味扑鼻而来,这个12岁少年臀部凹陷着的4个烂坑,王红军比了比,最宽处能放进食指前两截。他摇了摇儿子的脚腕,一下,两下,还是动不了,只丢下几片脚丫的皮屑。
“年打完疫苗就高位截瘫了。”王红军轻轻合上被子,“3年多了,他没有站起来。”
事发当年,中国疫苗预防接种达10亿剂次,中国疾控中心官员曾称,其中疫苗不良反应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到二。在日本,这种低概率、高痛苦的事,被比作“恶魔抽签”。
几乎所有“中签”家庭都难免一边维持生计,一边照顾患儿,一边申请鉴定、争取补偿。在这场社会保障的考验中,补偿补助成为他们的唯一希望。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现,二审法院之所以撤销王红军家的补偿补助,是认为此事曾由县卫生局处理,“不属于民事案件受理范围”,县卫生局则建议王红军回法院申诉。
没有机构愿意认错。王红军像上了发条,每天重复着换洗尿布、要补偿,换洗尿布、要补偿,“一天一天这样过,一年一年这样过”。
年春节已过,他还没去成智利,家倒是被迫挪到了另一个村子年,中国疫苗预防接种达10亿剂次,其中疫苗不良反应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到二,被比作“恶魔抽签”。当年,新疆农户王红军家不幸成为”恶魔选中的家庭”。本报记者卢义杰摄
王红军的心事全藏在抽屉里。当地“夜不闭户”,但这个堆满病历、鉴定书、接种本、法条还有法律文书的抽屉,是家里唯一上锁的地方。
年10月,王红军从40公里外的老家莫乎尔牧场搬到这里。韩家庄子村地处中国西部边境,北京时间早上10点多,村子才刚刚天亮。
在老家,他有4间房、17亩葡萄地,年景最好的时候,一卖就有利润七八万,“我和别人开玩笑,说我拿的是年薪。”
葡萄像王红军的人生晴雨表。刚开始种葡萄的时候,他结婚了,儿子在年除夕那天出生。全家围在一起,都说这是“双喜临门”、“全国都在庆祝”。“喆,两个吉,图个吉利。”他给儿子起名“小喆”。
葡萄大卖的年,王红军入手了一台联想电脑。他幻想,再过几年,自己就可以买车。一个福建商人还力邀他去智利,做海外葡萄生意。
转眼,年春节都过了,他没去成智利,倒是挪了个村子;他没买成车,出远门常要借一辆车龄10年以上的“大众”;他甚至不再种葡萄了,因为葡萄卖价从每公斤五六元一路跌到两三元,至今化肥钱还欠着。
年夏天,他与3个朋友改行养鸽,地点放在韩家庄子村两排废弃的棚房。
“现在鸽子才只,一只能卖20多元。”他算了算,马上改口“还不能卖”,应该等规模再大一些,“今年是没法赚钱了。”
王红军父子住在鸽舍隔壁。第一次到门前,防盗门猫眼用纱布堵着,门与墙两三厘米的缝隙塞进了黄乎乎的胶,好像伤口在流脓。一推门,几条蜘蛛丝粘在天花板上,地板堆着砖块、动物粪便,粪便都已经干了。
原来爱“满村子转着玩”的小喆,已下不了单人床了。他下身毫无知觉,每天要更换10来片尿不湿。尿液随时可能流出来,王红军准备了10条白毯子,每条夹在尿不湿与被单之间,防止“洪水”漫到其他地方。
他自己的床尾放着一个直径近1米的铁盆,盛着淡黄的水,“我每天要洗毯子,每条要洗好几道,最后一道的水留着,下次再用”,因为“村里没有自来水,要省着点”。
小喆开心的时候,王红军反而难过起来,“多好的娃啊,如果没出事,现在一定更开心。”
他从没告诉儿子为什么现在只能趴在床上,儿子也从没问过这个问题。
他所经历的,一些人早已经历了。在贵州家长苟先芬的印象里,几乎所有疾控中心都会先做鉴定,“结论多半是‘无关’、‘偶合’”王红军的合伙人送了他一套办公桌,他原本谢绝,对方说可以留着写维权材料,他便接受了。办公桌抽屉堆满了他收集的法律文书,抽屉是全家唯一上锁的地方。本报记者卢义杰摄
年7月1日,没有任何征兆,王家被恶魔选中了。
中午,小喆在王红军前妻家玩耍时突然倒下,双腿没有感觉,站不起来了。两天之内,王红军收到伊犁州、医院的3张病危通知书。
7月底,小喆被确诊为急性脊髓炎,心脏三根手指距离以下无知觉。医生问,小孩是否有打过疫苗?王红军不知医生为何这样问。
这一年,卖葡萄的收入五六万,王红军不知道,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好价钱了。
“疫苗”这个词在他心头挥之不去。回到村里,果然,一个老师说,上学期期末学生接种过腮腺炎疫苗。
年6月12日下午,这支由浙江卫信生物医药有限公司生产的减毒活疫苗,顺着针筒缓缓流进了小喆体内。
疫苗与孩子得病有没有关?高中只读了一年的王红军没有想到,接下来的一年半,他掉进了这个医学漩涡。
拿到第一份结论是年5月,差两个月就距儿子生病满一年。这张抬头印着“伊犁州疾控中心异常反应调查组专家组合议结论”的纸,歪歪扭扭地手写了12行字,结论为“与‘腮腺炎疫苗接种’无关”。
今天,王红军还是忍不住提高嗓门:“就12行字,把儿子基本情况、病情抄了一遍,什么分析也没有。”
王红军发现自己陷入一个群体。他意外找到了一个疫苗异常反应患儿家长的QQ群。“没想到有这么多人,两三百人。哎呀,现在有人。”
他屏蔽了大部分QQ群,只有这个群,还有一个医疗事故群,不断弹着消息。
他所经历的,一些家庭早已经历了。在公益志愿者、贵州家长苟先芬的印象里,几乎所有疾控中心都会先做鉴定,“结论多半是‘无关’、‘偶合’”。
《南方都市报》也曾统计,接种疫苗后出现异常反应家庭,80%以上都被判定生病和疫苗无关。
活了快40年的王红军,突然连小孩日常姿势要怎么摆都不明白了。小喆早先躺着,但他很快发现,尿渍经常淤在皮肤上,躺着不能干别的事儿了。
后来,王红军在小喆床边固定了两个扶手,让他撑着坐在床上,可没一会儿就背疼。他又给配了轮椅,可没多久,屁股长起褥疮,烂了起来。
儿子最终卧着,头一撇就可以看到电视,双肘撑起上身,还可以看书、吃饭。他的肘磨出了茧。
年10月,伊犁州医学会给了王红军第二份鉴定:“属于预防接种异常反应”。
“整个家都毁了!”他的心被扎了一下。
疫苗生产企业不同意了。隔了4个月,新疆医学会做了第三份鉴定,结论变成:“不能排除异常反应”。
王红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。有人私下说:“不能排除有关,意思就是有关。”他相信了。
QQ群继续有新家长入群,对话每次都在反复:鉴定是有关,无关,不能排除,还是偶合?小孩什么病,现在状况怎么样?大家慢慢发现,获得“与疫苗有关”的鉴定,并不多;拿到满意补偿的,是少数。
没有和王红军商量,卫生局直接对疫苗企业作处理决定了,补偿是25万元搬家的时候,车子空间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。王红军把较为舒适的单人床让给儿子,自己睡可折叠的钢丝床。本报记者卢义杰摄
捏着霍城县卫生局年3月的两页处理决定,王红军依然有怨气:残疾生活补助费25万,医疗费用凭据支付,伤残用具凭医疗机构的证明计算,“没有和我商量,卫生局直接就对疫苗企业作处理决定了”。
一名贵州家长也从当地卫生部门拿到一份补偿协议。但这是协商,不是单方的决定,她共获偿万元。
彼时,小喆病发快两年了,葡萄仿佛也受到疾病感染,显现颓势。年除夕,王红军从新疆跟车到福建,处理年来不及卖的葡萄。这趟下来,自己只拿到2万元多。
“年更不行了。”王红军叫苦,葡萄卖价继续下跌,他连农药钱、化肥钱都还欠着。
葡萄好像和他较上了劲了,这两年,每卖一回,几个月后儿子的腿就骨折一次。他猜,可能是骨头变脆了,移动上身的时候伤了腿;他又自责,是不是给儿子翻身擦洗的时候太用力,所以扭到了。
每一次,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腿肿起,医院打钢板。两轮之后,儿子的腕、膝关节像卡住了一样,任怎么摇也动不了了。
年秋天降临的时候,霍城县法院一审判决,王红军家共可以获得万元补偿和补助。
在不少家长印象里,通过诉讼获得百万元补偿,尽管不如人意,却是目前已知案例中最多的。
他觉得太少,上诉;企业觉得太多,也上诉。
第二年的二月份,新疆高院伊犁州分院裁定,一审判决程序违法,适用法律错误,撤销判决,发回重审。
年7月,霍城县法院一审再次判决王红军获得补偿补助万元。
他不上诉了,想尽快拿到这些钱。医院曾推出“干细胞疗法”,王红军问能不能保证小孩恢复部分功能,“哪怕大便或者小便恢复正常?”
“没保证。”
“那多少钱?”“十几万。”
“退不退钱?”“不退。”
王红军想多问会儿,但算了算家里的钱,还是默默离开。
企业上诉了。他们认为,自己生产的疫苗合格且经过国家批准,不存在过错。
另一个重要理由是,行政机关已作出处理决定,如果法院也判决,将出现一个纠纷产生两个发生法律效力文书的局面,“但两个结果的赔偿(应为“补偿”——记者注)金额相差达4倍之多”。
二审撤销了万元补偿补助,他找县卫生局,卫生局代理人劝他回法院申诉,“给你申诉经费”年10月,王红军父子搬进了韩家庄子村的棚房。他不知道这间屋子是什么来历,初到时,地上堆着砖头和动物粪便。本报记者卢义杰摄
今年1月18日,伊犁州分院二审再次撤销原判,驳回王家的起诉。
法院认为,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补偿不属于人民法院民事案件受理范围。理由是,《疫苗流通和预防接种管理条例》规定,受种方可以请求接种单位所在地的县级人民政府卫生主管部门处理,并且应当给予一次性补偿。
在法院看来,小喆发生疫苗异常反应的事实已由霍城县卫生局确认,其补偿应由该局处理,法律规定具有排他性,故不属于法院受理范围。
然而,受访法学学者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,县卫生局针对补偿作出的处理决定,并非行政处罚,不影响法院受理民事案件,只不过,判决要考虑已经支付过的那部分补偿而已。
王红军说,当他回县卫生局商量解决问题时,卫生局又试图把他推回法院。
1月25日,中国青年报记者随王红军再次前往霍城县卫生局。上午11点,王红军开着借来的破车,接上卫生局委托代理人,朝该局驶去。
代理人上了他的破车,马上掏出手机,翻出报道,逐字念了起来:“你看,你找的律师、记者都建议你申诉。”他说,如果申诉,卫生局可以提供经费。
“申诉失败怎么办?”到了办公室,王红军问。代理人说,失败了,卫生局就跟县里汇报,“现在给政府没法汇报,因为程序还没走完。”
一旁的医政科主任说话了:如果想在卫生局解决,依旧是按照年4月的处理决定,如果不同意,可以走行政复议。
“25万?”王红军裹了裹旧羽绒服,转着桌上的笔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他下楼,钻进了破车,狠狠关上了门,“他们是想把我踢回法院吧?”
“我们是农民也好,你和公家搞,搞不过公家的。”家里老人在担心,“对你不好。”
他总是坚持:“有这笔钱,我能找一个护理,照顾好他,医院做个康复,让他在有生之年开心快乐就好,让他心里不遗憾,好歹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放弃他。”
临睡前,他又掏出枕头下压着的页的书,书名《人性》。他一下翻到第页,上次看完折起的地方,“人性,我想看看,书里面说得准不准。”
曾经,有人告诉他一个“土办法”:把瘫痪的孩子带到县卫生局门口,闹一闹,说不定补偿补助就来了。
王红军拒绝了,他说:“我要守法。”(文中小喆为化名)
文/卢义杰、车灏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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